第100章 潜渊

    这刺耳的“刺啦”声，活像生锈铁片刮过神经。舱里刚松弛的气氛瞬间绷紧。
    众人屁股还没坐热，脸上惊魂未定，我和老八下意识就抄起了身边的家伙什儿，握在手里攥得死紧，眼神凶狠，一副随时要冲出去拼命的架势。
    罗灵反应极快。惊蛰这边话音刚落，她手一抬，精准抓住头顶油腻的汽笛拉绳，猛地一拽！“呜——！”
    一声浑厚幽长的金属嘶鸣撕裂海面寂静，远远荡开。“海魔鬼号”船身一震，轮机舱传来沉闷的“哐当”声，船速陡然提升，船头劈开浪花向前驶去。
    这时惊蛰已经快步走到了那铁柜子前，我瞧这架势，这多半就是她之前所说声呐装置，只见她俯身拿起那半圆形的装置，表情凝重，放在耳边仔细辨听，手里拿着红蓝铅笔，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，看样子是在标记着些什么。隔得虽然有些远，那装置断续的噪音仍钻入耳中——“刺啦…刺啦…嗡…”，像钝锯拉扯废铁皮，声音时大时小，听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。
    没想到，惊蛰听了半晌，突然长长地、无声地吁出一口气，紧锁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。她放下手里的红蓝铅笔，一转身，看见舱里众人一个个如临大敌，纷纷抄着家伙的紧张样儿，那万年冰封的嘴角，竟如初春河面裂开道细缝，化出一抹极淡，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。
    众人看得一愣。只听她换上一种平缓得多的语气，淡淡说道：“这种主动式的声呐，精准度差得远，隔三岔五就闹点幺蛾子，误报误触是家常便饭。刚才那阵鬼哭狼嚎，”
    她目光扫过面色又绷紧了的老八，“我估摸着，就是八爷说的，船底下那乌泱泱的鲨鱼群，来回折腾弄出的动静儿。”她顿了顿，语气带着点安抚，“不过，跟咱们刚料理的那‘龙’一样的大家伙比起来，这些玩意儿，可谓是小巫见大巫，只要咱们好好在船上呆着，别去触它们的霉头，即便数量再多也掀不起大浪。”
    这话像定心丸。紧绷的空气“噗”地泄了。老八“嗨”一声，悻悻然靠回鱼叉：“他娘的…”众人纷纷放下家伙，肩膀垮下，舱里响起松气的动静。
    惊蛰不再多言，说罢快步走向操作台。她校准罗盘细微刻度，手指轻拨泛黄刻度盘，俯身核对海图上新标记的航线与预设坐标。一一确认无误，她抬手示意喜贵接替罗灵掌舵。喜贵咽口唾沫，紧张地握上舵轮。
    随即又转向众人，声音清冷：“这会儿没什么事了，各位都回后舱歇着吧。把精神头儿养足。等到了地头再叫你们。”安排完毕，她拿起那差点摔散架的六分仪，快步走上甲板，对着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斗，兀自观测、记录起来。
    老八抱着他那块“龙鳞”，跟得了狗头金似的，脸上那点得意劲儿又回来了，一步三摇，率先穿过舷廊钻进了后舱，没了影儿。罗灵冲我微微点了点头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，和旁边依旧两眼发直、没什么神采的有福一起，也转身去了后舱。
    我四下里扫了一圈，心里头暗暗琢磨。经过刚才那番折腾，大多数人似乎没太往心里去，该歇着歇着了。可新上船这俩——喜贵和有福，明显更沉默了。尤其是先前嚷嚷着要找二喜那茬儿，这会儿提也不提了，像是被海风刮跑了似的。也不知是被我和老八两炮把那“老龙王”轰成两截的事儿给惊着了，还是心里头装了别的什么事儿。自打水底下消停，这俩人就跟被抽了魂儿似的，木头桩子一样。眼下只盼着别再出什么幺蛾子，顺顺当当找到他们惦记的人，回去以后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好。
    正寻思着，一抬眼瞥见惊蛰在甲板上清冷的背影，还在那儿抬头望天，低头写画，忙个不停。我放轻脚步，悄没声儿地上了甲板，走到她身后不远站定。盯着她挺拔瘦削的背影，心里头翻腾着好些个疑问，一时间却像被海风堵住了嗓子眼儿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    海风呜咽穿过缆绳，衣襟猎猎。
    惊蛰清冷声音忽如冰珠落盘响起，未回头，似早知我在后，平淡如论明日天气：
    “老黄，你说……这浩渺天地间，当真有龙不成？”
    我“嘶”地倒吸了一口凉气。按说惊蛰这号人物，走南闯北，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？这问题，本该是她来给我解惑才是，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？
    我定了定神，捋了捋思路，才开口：“《连山》里头，复初七有言：‘龙潜于神，复以存身；渊兮无珍，操兮无垠。’”
    我缓了口气，这话实在晦涩，“这句话，义理玄奥，我琢磨了这些年，也没能完全参透。像是一笔勾画出巨龙蛰伏于莫测渊薮的景象。此处的龙，并非咱们常见的那种腾云驾雾、威风凛凛的模样，而是深藏于幽微之地，敛着锋芒，只为存续己身。那‘渊兮无珍’，描画的许是龙所潜藏的深渊，幽深不见底，看似空无一物，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神秘力量。‘操兮无垠’呢，又像是在说龙蛰伏之时，其心志如同那片深渊，浩渺无边，不为外物所扰。这讲的是龙在潜藏时的生存之道，默然等待时机，如同天地自然的轮转，遵循着某种玄之又玄的法则。”
    我话锋一转，眉头微皱，“可这……似乎又解释不了咱们刚刚遇到的那东西。它非但没潜藏，反而三番两次主动攻击咱们的船，这脾性，跟书上说的蛰伏，可不大一样。”
    惊蛰听到这里，猛地转过身来，朝我的方向紧走几步。月光下，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，此刻竟闪动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，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：
    “老黄，这恰恰……与我所想的不谋而合，你可还记得来时山路上，我跟你说过的话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