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夏收淫雨,洪水夺命(第6/7页)
作者:张步忠
这财娃子本性难改。没了媳妇的约束,更加懒惰成性、放荡不羁。平日里,除了睡睡懒觉,到木匠铺和刘瘸子谝谝闲传,说一些淫秽段子过过口淫;实在熬不住饥渴,偶尔也跟村里那些光棍同流,进城打打野食。不到一年功夫,就把他爹分给他的那一亩多地卖掉换了酒喝。如今没了土地,连打野食也没了资本。
发大水那天,他在镇上灌得酩酊大醉,踉踉跄跄往家里晃荡。从东马道往西走的时候,城东沙河的水流已经没过膝盖,他虽然绊了一跤,却并无大碍。当他穿过满地泥水到达南北正街时,误以为滔滔洪水也和沙河一样容易淌过。可他向水里刚一伸腿,一个浪头就把他卷入激流。本来就醉得摇摇晃晃,倒在波涛汹涌的洪流之中更是身不由己。第一个冲击波,就把他的脑袋撞到南门洞的石墙楞上。他倒在激流漩涡之中,甚至没有挣扎一下,也没来得及呼叫一声,便随着滚滚洪流、泥沙枯枝,倾泻而下。不大工夫,就被卷进北门外的涝池里。
村里的大人忙着抢险,谁也没有注意财娃子的存在。五天之后,洪水退去,人们清理两个涝池的淤泥,才发现了他的尸体。大热的天,被洪水淤泥浸泡了这么久,早已面目全非。人们只能从癞子头和一条裹在腰间的半截裤,辨认出他的身份。
别说和正常人相比,就算在癞头光棍队伍里,他也是几辈人所遇到过的、最惨的一位——即便那位死在炕上无人问津、被老鼠咬烂鼻子的老光棍也比他强——起码人家死在自己家里,而他却深陷泥淖,多日没有下落。
乡亲们还是那句话,“可怜之人,也有可恨之处”。谁让他好端端的一个家,不去认真经营;俏生生的一个媳妇,不仅不知道疼爱,还要把她逼死;谁让他宁可卖了祖上分给他的田地,也要没完没了地去灌那火辣辣的猫尿……
土壕决堤、水头下来那天,憨叔听到锣声,立刻扛起家里劈柴的长把斧子,循着锣声赶往南门外。他腰间系着皮绳,站在水中,奋力挥砍倒在葫芦口的大树。精壮的汉子们不断轮换,他和在场的人一起坚持到凌晨决口合龙,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。接过邋遢婶递过来的碗,他甚至没有尝出是啥东西,更不知道是啥味道,便大口大口地灌到肚子里。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,呼噜呼噜地发出震耳的鼾声。
一觉醒来,他感到身上忽冷忽热。邋遢婶以为大热的天,他被雨水泼激弄感冒了,赶快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下,继续睡觉。可是酷热的盛夏,他盖着被子,还在不断地哆嗦。这时候,婶子才意识到,他得的并不是感冒,而是在发疟疾打摆子——疟疾虽然不是啥好病,却还不至于立刻要命——可两口子并不知道,一场比疟疾更大的危险,正在悄悄向他们袭来。
洪水头下来不久,被水夹带的一棵树横挡在北门洞口,一会儿就堆积了厚厚一层杂草——泄洪不及,水流开始往门洞西侧的十家院漫灌。邋遢婶一看情况不妙,立刻拉起两个女儿,直奔萧老坟高地。她担心憨叔从工地返回时没人照料,把两个孩子交给曹家老两口,又急忙折头返回家里。
男人们都上了堤,城门洞一时无人清理。十家院的地势本就低洼,没了大门的阻隔,一堆破烂旧屋很快就被浸泡在水里。待到灌进来的水逐渐退去,墙根已被泡软。能够走动的人基本上都已逃离,可憨叔正赶上打摆子,婶子照看他不能离开,两口子只能窝在家里。发冷时,婶子给他捂被子,灌姜汤;发热时,婶子又拿凉水给他擦身,用打湿的手巾给他敷贴额头。
连续两天,病情不见好转。第三天中午,婶子刚伺候憨叔吃完饭躺下,忽听房梁上发出嘎嘎嘎的声响。婶子抓起憨叔的双臂,把他拉上自己的后背,背起来就往外跑。刚到门口,厦房的后背墙倒塌,一大块胡基不偏不倚,正好砸在憨叔头上。婶子一骨碌爬起来,疯了似地扒开土层,没命地呼叫“憨憨,憨憨,……我的憨憨。”但是,一切已经无可挽回——憨憨永远离她而去。
憨憨的死牵动了每个人的神经。
几十年来,人们都知道他的智商比常人低,而今想起他长年累月,在地里刨食,在山路上奔波,……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他的勤恳、厚道、本分和与世无争。
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,婶子掂着磨杠抡打癞头曹云生时的彪悍强势;现在才明白,她也有女人的柔肠侠骨。人们只知道她用一只破碗去盖小孩拉在炕席上的屎粑粑,并因此得了一个“邋遢婶”的雅号;如今才发现,她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当家。人们不厌其烦地谈论她“精尻子擀面,油旋子蘸蒜”的故事,误以为她贪嘴好吃;如今才明白,她向来把家中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丈夫,她爱憨叔远远胜过爱她自己。人们一向认为,她和憨叔的结合,仅仅只是搭个伴过过日子;现在已然看清了,她一直像老母鸡护卫小鸡一样地呵护自己的丈夫,他们的爱情在夫妻情分之外,甚至还多了一份母爱的情愫。
村里人都说,大宝被四眼狗咬掉小牛牛以后,他妈成了疯子;如今,憨憨死了,十家院又多了一个疯子女人——邋遢婶。
其实,邋遢婶并没有疯——她只是变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另一个“祥林嫂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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